把糖葫芦放到桌上后,司月挑了个完好无损的梨花木椅,随手拂去灰尘,悠然坐下:“共泓已将你们断魂之事告诉了我。”
她真的很像卜念,从眉眼到神态,连语调和处事方式都如出一辙,别说温滟如,无月明都差点梦回当年几人一起打游戏的日子。
但温滟如只是晃了一下神,就立刻认出此人不是卜念,虽然哪哪儿都十分相似,但司月的气质显然更为娴静,没有卜念身上那种阳光开朗但格外嚣张的感觉……可正是因为可以一眼认出不是故人,所以才更像是魔族拙劣的模仿。
她才不管魔族为什么要破她的防,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被激怒,身体的反应比沉浸在愤怒中的思想更快,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用无纤尘写下封禁咒法,甚至拔剑砍了过去。
听到司月自报家门后,她才稍稍冷静了一点,用神识扫了一遍眼前人,很快就发现这个司月是类似于门外巴螣一样的分神。
温滟如提剑慢慢走来,一边用神识到处搜寻她的本体,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哦?你们有办法直接联系?”那共泓还要我带什么话?
“……”司月忍不住坐直了,“你能不能别一边聊天一边跟个杀魔狂一样到处搜寻我的本体,看起来很恐怖的好吗?”
眼看逐华毫不收敛,角落里的魔尊也只是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司月只能赶在逐华找到自己本体之前快速拿出一个不杀自己的理由:“我知道自己长得像你的一位故人,但我不知道这位故人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本想拖延几日再去见你们的。”
温滟如果然稍作停顿。
司月再接再厉:“虽然现在见面有些仓促,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相信我真的一点也没有利用你的记忆魅惑你的打算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包括你们的真实身份,以及你们为何自断神魂。”
温滟如注意到她这里使用的词是“你们”,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事会彻底失去控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将不在预期之内一样。
果然,司月的下一句就把她和无月明都给听懵了:“[管理员]——当年您是这样自称的。”
“那位名为卜念的故人,您称之为[开发者]——当然,实际上您三位应当被称作创世神。”司月生怕自己说慢了被就地正法,每句话都恨不得爆个大的,语速急切,“虽然您一直声称自己并未参与开发者构建世界的过程,也确实对这个世界的许多运行都不甚了解,但据我推测,您应该才是这个世界诞生的根本原因。”
无月明下意识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还好,巴螣自打门关上起就已经被隔绝在外了。
司月还在继续输出:“我不知道你们曾经是怎样的人,你也从不与我谈起这些,若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为人父母的很少对孩子讲起自己年少时的事一样,为人儿女的也往往甚少了解父母年轻时是怎样的少年意气。”
说到这里,不管温滟如和无月明的脸色,司月自顾自地怅然了起来:“我虽不清楚那些异界客何时对你们下手,你们又是何时自断神魂毁去记忆,但我知道,你们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记忆不会受到影响。所以我拿不准你们见到我的本相会是什么反应,这才想躲几天,等你们在冥月城玩乐几日,再换一副样貌去接待你们……”
好么,原来不仅我这个主角不想走主线,主线其实也不想这么快被我们走的。
温滟如审视地打量着这位颇有故人之姿的魔族:“共泓也知道这些?”
司月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不过共泓身份特殊,她虽不清楚真相,也猜得出几分……对你与我的关系也大致有些了解。”
难怪共泓会说“要是她都靠不住,那你们在这世上就没有靠得住的人了”。温滟如并未放下手中的剑,继续问下去:“共泓究竟是什么身份?你与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她的本体是周天之基,说是此方世界天道的一部分也不为过。只是自从周天建成,她便被封入天柱,只有少许神魂在外游荡。”司月卖队友卖得那叫一个快,“顺带一提,她是故意让您为我带魔界叛乱的消息的,说是小小报复一把,想必您不会责怪。”
……不愧是卜念写出来的角色,个个都跟她本人一样贱兮兮又怂兮兮的。
温滟如是真没想到这些角色一个比一个炸裂,按正常的故事逻辑来说,有这么早就把每个角色的老底都给交代的吗?不应该个个都当谜语人吗?
这么轻松就问出了相当核心的世界观,我不会是被这魔族给骗了吧?
温滟如刚这样想,那边正在察言观色的司月立刻意识到自己忘了说什么:“等等!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提前说明!二位尊上位格之高,本就不是此方世界之人可以揣测的,魔族也好,甚至你们自己也好,任何术法神通都无法看出您的所思所想。所以请不要再怀疑我了,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们,就算我真在骗人,你们也可以随时杀了我不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收剑好像是有点过分。
就算全是假的,自己目前最大的金手指仙尊之体也是实打实的,确实不必过分谨慎。
温滟如收起剑,也挑了个椅子坐下,直勾勾看着对面不过三尺的司月:“有关[管理员]与[开发者]的事,你还知道多少?继续说,我想听。”
角落里大脑宕机了半晌的无月明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连忙也搬了个凳子坐到旁边,聚精会神地准备听故事。
知道自己暂时不会被灭口的司月为自己擦了把冷汗,忍不住调笑道:“没想到成为[管理员]之前的你们,真正的性格是这样的。”
“是吗?”温滟如不以为然,“难道你认识的我们,与现在相去甚远?”
“瞧您这话说得……”司月似是回忆起过去,笑意渐淡,“也许我从未认识真正的你也不一定。这些年来,我只是凭借着造物对造物者的信任在与你们这些真正的神明相处罢了。”
温滟如面无表情,丝毫不吃道德绑架这套:“少来戴高帽,位格这种东西也就这么回事,没见过哪个作者写了本书就真变成神的,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过只是普通人罢了。”
“……”司月没套路成功,尴尬地笑了笑,“好好好,不来这些虚的。不过我确实对你们造物者所知甚少。只是,从道祖们的记载与过去您的反应来看,那位[开发者]……似乎早已陨落。”
无月明下意识侧过头去看温滟如的神色。
五年前卜念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疑似被牵扯到什么邪教团体里,警方一路追查,最终也只找到一缸她的血,按那个出血量算,卜念绝无生还可能……此后,她的哥哥投入所有时间精力,哪怕是尸体也要找到再说,把卜念当亲妹妹的温滟如也为了找到而费尽周折。
当年要投入大把精力与感情,又恰逢家中发生变故,只是凡人的温滟如便以精力与情感实在有限,恐怕难以分给他人为理由,就这样与本已互有好感的无月明断了往来。
她始终不相信卜念已死,可她没想到,连这个世界里的卜念也被视作“早已陨落”。
温滟如怔怔地望着司月的脸发呆。
“你又在用这种眼神看我了。”司月轻声说着,“奇哉怪也,若在别的风月话本里,这种曾被你称作替身文学的梗应当出现在无月明身上,而非我身上吧?”
“?”无月明警觉起来,“什么替身文学,像我这么可爱的上哪儿找替身去,你不要乱讲啊,滟滟不是那种人!”
温滟如移开目光,淡淡地说:“是我失态了。你继续。”
司月耸肩,整个人放松下来,重新靠回椅子上:“关于[开发者]的事只有这些。关于你……”她在这里微妙地、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们[管理员]的事,我知道的同样不多。事实上,我们这个世界是没有创世神话的,虽然时不时有许多教派会为给信众一个寄托,编些不着调的创世故事。”
说着,她一挥手,因为温滟如那一剑而未看完的书便浮在空中,她指尖轻触书页,书页便纷纷剥离又重新聚合,变成了一盏精致的皮影灯。
随着灯笼的转动,笼身上栩栩如生的鱼塘活了过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水藻,大鱼的尸骨又滋养起水藻,如此往复。
“造物者制定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规则,而后推演其道,给予了此方世界足够的[自由]。”司月凝视着这只皮影灯,“所以初见时,你曾对我说,比起[创作者]或是创世神,你认为[开发者]的名号更适合她,而你们就像被交付了宝库钥匙的[管理员]。”
“你将那些[异界客]称作外神,后来又将祂们斥为小偷,或许在我等所不能接触的维度,属于你们这个位格的博弈似乎从未停止,但其中细节,你从未与我讲过。只有这次自断神魂之前,才忽然告诉我,你们极有可能会舍弃记忆,从头开始。”
皮影灯的灯罩被大片的黑影吞噬扭曲,烛芯也忽明忽灭起来。司月信手将这盏灯放在更明亮的夜明珠处,以此驱走黑影,继续说道,“你说,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里,本不该有[异界客]的存在。因此,在[开发者]推演的故事终章到来之前,你守在这里,守了许多年。”
但夜明珠的光芒之下,皮影灯那忽明忽灭的烛光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也许这是好事吧。”司月遗憾地叹气,“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天君……”她指了指天上,“就是那位想拿你试弑神大阵的仙界之主,他继位之后,便发觉了你们的存在。”
“你虽拦住了异界客,可终归不该在此久留,天君不甘仰神鼻息,便将你们也视作异界客之流,欲除而后快。”她拿起那颗夜明珠,信手将它变得只有鸡蛋大小,随后将其送入皮影灯内,这盏灯霎时便更亮了,再也看不清烛火,“毕竟,谁知道你不会为了守着这个世界,不惜以身合道,真正成为此方世界的神呢?”
“所以天君也有自己的谋划。”司月笑得更愉快了,“你猜他想做什么?”
“……”温滟如全程皱眉听完,虽然她仍然不相信自己是失忆,但也勉强听懂了大半。
意思是卜念与其说是为了一个故事在写世界观,不如说是先做了个原创世界观,再从中随便选取了一段她认为最有趣的故事——这段故事是必然会发生的,是最能体现出她所谓立意与初衷的存在,即使不借助原故事的男女主之身得以实现,也必然会借助其他人得以体现。
但卜念的故事里没有那些异界客的存在,所以逐华为了防止这个世界过早凋亡,与那些异界客进行了一场同位格的争斗。
这场争斗胜负未知,但假设温滟如真的是失忆而非突然穿越,那想必她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甚至濒临失败,以至于不得不通过自断神魂这种类似断尾求生一样的手段重新开始。
这盏皮影灯不是什么精确的类比,但大意温滟如已经理清楚了。
至于天君这个“因为担心逐华篡夺天道以身代之掌控这个世界,所以要先下手为强背刺友军”的迷惑行为……权力斗争从来就不是她这种普通人能理解的东西,所以她果断投了:“懒得猜,你直接说就是。”
司月啧了一声:“真无趣,你看看人家天君,他都敢想着弑神,给这个世界众生真正的自由,你呢?”
温滟如下意识答:“我怎么了?我也敢想。”
说完这句,她就回过了神,目光不善地看着司月。
聊天氛围实在太轻松,她差点就把这魔族当成卜念去聊了。
司月不惧反笑,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结束犯病,餍足地舔了舔嘴角:“抱歉,我只是想到,从来都清冷孤绝的逐华,原来也有这样一面,嗯……怪可爱的。”
一直在沉思的无月明赞同地插嘴:“是吧是吧,我也觉得可爱!”
“?”温滟如问,“你不会也把她当卜念了吧?”
无月明小声道:“这倒不至于……只是感觉你也聊得很开心嘛。”
这倒是真的。温滟如从不对陌生人玩这些乱七八糟的梗,她承认自己刚刚是有那么点找到当初被卜念逗着玩的感觉了。
司月笑够了,便打了个响指,那盏皮影灯的灯芯烛火便陡然暴烈起来,火焰自内而外吞噬了整个灯笼,眨眼就将整盏灯烧成一团。
“天君会毁了这个世界的。”她说,“他想得很好,人人都成为圣贤仙神,有如此底气,自然不会惧怕什么邪魔外神。至于代价和实现方法……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理解。但如果放任他再这么下去,此间芸芸众生,都要成为他这看似宏伟的大业的牺牲品。”
得了,如果此言属实,那这位天君恐怕也是个为了崇高理想不择手段的,恐怕是个能说出“这是必要的牺牲”这种话的角色,对比之下,目前看来似乎只是在自我折磨的逐华和魔尊恐怕加起来都没天君癫。
温滟如无语片刻,对这个比谁更癫的世界感到有一丝丝的绝望,毕竟她自认为是个心理和人格都非常健全的普通人,癫不过,这个真的癫不过。
一下子被塞了这么多剧情和世界观,温滟如终于觉得自己该静静了。她按了按眉心,随口问了个自己觉得不算很重要的问题:“还没请教,你和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司月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桌子上,坐得无比随意,原本正托腮在看那只燃烧的皮影灯,闻言歪过头,像是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一样,嘴角挂着着奇异的微妙笑意,故意捏了把嗓子:“用你的话来说……应当是共轭母女吧。”
温滟如:……
无月明:……
司月亲切且深情地喊:“乖宝,咱们各论各的,你管我我叫娘,我管你叫儿,好不好啊?”
无月明大为震撼地看向温滟如:“我记得你和卜念似乎从没玩过这种给兄弟当爹给姐妹当娘的梗啊?”
温滟如:……
坏了,我确实没有玩这种梗的习惯。
所以,这句“共轭母女”,八成是描述客观事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