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家的人总是这样评价我:
“罗莎的脑子就像榛子仁,甜的,滋润的,但是没什么意思。”
或许你们一头雾水,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弥天大谎,将我1974年许愿成为猖妇的愿望在第十二个月后成真了:极端身份的艺伎变成了另一个极端的身份——伊尔玛·克拉布·布莱克的私生女。
生锈的家庭关系又逢雨天,每个人的思绪都在烟圈中静静的烧着,连流淌着的相似的血液也在同一时间沸腾。
沃尔布加冷漠的环视餐桌,直到最后一口干红落入胃袋才迟缓的启唇:
“显而易见,你们多出了一位小姨。当然了,肯定不上最近才被生出来。是十四年前你们的外祖父与一位东方女人临时相爱了几个小时的结晶……哦——罗莎,我想你应该不介意我将真相告诉西里斯和雷尔吧?”
我放过了那盘被切的血淋淋的半生牛排,僵硬的控制嘴角的肌肉向上又向下:
“当然了,姐姐。”
她似乎极其厌恶这个称呼,瞬间皱紧眉:
“既然是布莱克流落在外的孩子,父亲的家产本来应该有你的一份。但是很可惜你还是个孩子,更可惜的是我还要留你到十八岁。不过我从来没有收养艺伎的经验,希望你不介意被安排去顶楼住下。”
沉默良久的奥莱恩颤动着他沙哑的声带假意安抚:
“顶楼的圆窗能看到伦敦鲜为人知的景色,希望来自小岛的你能够早点适应英国的辽阔。”
沃尔布加和奥莱恩渴望用自己的刻薄来灼烧我,用撬开牡蛎的利剑在我的脸上刻下微星的辱印。可我根本毫不在乎,因为我既不是真的罗莎、也不是会为道德动摇的女人。
西里斯灯火流丽的眼神时不时的闪烁,无需我多言,他自己就已经把一个罪过和惶恐的故事编纂完毕。我的忍耐、身上萦绕的神秘、甚至丝带的飘动,都转化为了一点丰盈的内在物,柔软的贴着他的遐思。
而雷古勒斯呢?
是与前者不同的冰冷。在如花似玉的青春妙时,似乎是故意表现出道德、爱情、欢乐和义务都能兼顾的一副无欲无求的雅色。
在他们脸上描摹时,不禁使我想起了名姝馆里的两种恩客:一位貌似西里斯,贪恋女人的天真与放浪形骸,看她陷人了人生的泥坑,陷入背德的幻灭之前,轻轻送上一吻,享受被奉为神明与骑士的救赎快感。
另一位则像雷古勒斯,喜爱看女人从幸福的巅峰跌落下来,爱上她的脆弱,爱上她崩溃袒露出的卑鄙,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相濡以沫。
都令人无比战栗。
这堪比但丁描写的第十七层炼狱酷刑的晚宴,最终还是沃尔布加和奥莱恩这两个施鞭者先离开了。
亲密贴合的维多利亚裙使我身体不适的扭捏,框住大臂的一字肩,精致的掐腰绸带,包裹小腿的蕾丝拼布裙尾,完全就是束缚女人礼俗和贞操的戒尺!
“在日本时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西里斯用俊美的唇打破气氛的薄茧,上半身微微前倾的询问道。我舒展开五官,丢下刀叉用手指捏起一颗橄榄含在嘴里咀嚼,咽下去后才回复:
“具岛绘子。”
西里斯认真的模仿音调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被他滑稽的发音逗的想笑,连忙抓起手边的餐巾捂住嘴,但还是止不住的颤动身体。
“那是我的餐巾。”
像一只虫蚋飞入我的喉头,猛的哑然发涩,不知该做以羞赧还是窘迫——有效的止笑语。
“抱歉。”
雷古勒斯没有理会我,板着脸自顾自的起身离开了。
“绘子。”
西里斯不知道何时坐到了我的右侧,眉眼弯弯的笑我。
我摇摇头,将身子转向他:
“不要叫我绘子,叫我小桵吧。”
“为什么?”
“因为……小桵是更亲近的叫法。”
他一知半解的点点头,不再追问。
次日的伦敦依旧是无垠的灰败之色,我站在阁楼狭小的圆窗窥探着映像中的自己。
“由美…由美…”
我冷漠的咀嚼着这两个滚烫的字节,思绪想起了京都——
每次红夫人在为自己梳勝山髻时,朱红的唇中总是像祷告般念叨着这个名字。若我再回复她一声:
“妈妈。”
她就立马扔掉木梳,泣不成声的抱住我。
这冗长的故事还要从一九五八年水曜日说起:
那时正值昭和年间,红夫人还叫小红叶,虽刚成年,但尖圆的脸蛋早已长成了大人样,出道第二年她就赚到了赎身的钱,不过,她犯了错,爱上了薄情的客人还怀上了孩子。
于是一个鼎鼎有名的艺伎趁着夜色被妈妈扔出包裹赶走了,苦落得一副狼狈模样。
红夫人是个能人,恰逢日本正值开放时期来了不少的白人老爷。红夫人嗅到商机自立门户,开了家专门接待外国贵客的名姝馆。甚至特请留过洋的学生撰写一本外语刊物:
宫目美雪,来自伏见区的玉菊屋,这个女孩刚入行还不到六个月,当客人要求提供鞭打服务时,完全沉浸于客人的满足之中。
尾崎美奈,来自上京区的名姝馆,她的挥霍无度会让那些最想占有她的人倾家荡产,但她的双眼散播这喜悦,她的圆肌是如此的让人着迷。
西加野晶子,来自左京区的置屋,一到那事双眼就和死鱼一样,僵硬着身体持着法国人的娇规,妄想压倒名姝馆的花魁……
这本刊物不仅让名姝馆响誉京都,也导致了其他同户的怨妒。
转折在由美出生三年后,红夫人高悬在卧房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响,来回摇摆的针脚老的发涩,诡异的发出了宛若女人嘶吼般的噪丝。
“红…红夫人!由美!由美她!”
“由美被……被外面的车…… ”
“由美死了……由美死了!”
“一定是置屋的那个猖妇做的!”
红夫人的眼睛睁得巨大,眼球似乎都要突出来,灰蓝色的眼白被凭空生出的红血丝啃噬,一声凄厉的尖叫后,由簇拥的人群摇晃着走出门,惨面上的泪水被长街红灯笼溢出的光映照,好似两行血柱不停的砸在地上。
路上的肉花都开了,开的遍地都是。
只听“噗通!”一声。
由美的头颅裹着稠液落入了沟渠。
这些悲惨的叙述于我而言只是空泛而纯美的小调,真正改变命运的是在吊唁由美的那一晚:
自名姝馆前出了血案,往日的喧闹气氛变得寂寥,狗吠、蛙鸣、人语全都消失了,整座城宛若孤坟。上京区的街道呈现出扭曲的弯折状,大敞着双腿任凭月色拨弄。只留一个女人抱着亡女的骨灰盒子垂泪游走。
骤雨天降,将狼狈的她推到了一处商户的屋檐下,冥冥中使她看到了在木篮里的我,胡乱抹开泪水,颤颤巍巍的伸出竹叶般纤细干瘪的手,一步一顿,掀开被衾赫然发现这弃婴与自己逝去的孩子有三分相像。
红夫人在颓废中睁眼,在灰烬中重燃——癫狂的把我拥入怀,似要重新融回自己的身体里,固执的认为这是神明赐予的礼物,是由美回来了!
恰好远处有座名桵川的拱桥。此后,我便是小桵了,随了红夫人的姓——渡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