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冬莅临,世界的淤青全都融化在蠕动的雪里。
房子里任何一扇窗都布满了虚张声势的白,宛若滥造的绣布,竟是些稠密的雪丝。我默默躺卧在柔软似水的床上,想到如果上帝没有创造人类,也没有用亚当的肋骨塑出夏娃,或许我只是一枚小小的,在海里裸游的海贝吧。
在京都时,被红夫人打后我总爱跑去左京区的银阁寺。泄愤似的将悬在唇角的鲜血蹭在潮汐阁的渡廊上,霞光一照,那红痕宛若金蝶的磷粉。做完这一切,我常含着快感走近堂奥的香坛,十分吝啬的折断一根细香变为一双,点燃握在手心,边嗅探檀香,边享受的感受四周黑暗的瞬间坍塌。
不过,既来到了英国,当然避免不了入乡随俗。我用手勾起提前购买的耶稣小像,双唇紧紧贴住耶稣的躯体,送上最深沉、虔诚的吻。然后为额头敷衍的点涂上圣油,许下在日本就早已许过千万遍的愿望:
"自己一定要不知廉耻的活下去啊。"
随后迅速将小像放回枕下。
“叩叩!”
我被这阵敲门声吓得不轻,匆忙扯了件外袍。心里不禁腹诽,难道是耶稣与神明一样也抵不住艺伎的恭维,迅速的就将我的愿望吞下了?
“小桵,是我。”
听起来像是西里斯的声音,隔着木门显得闷闷的,但却格外有磁性,随着冷风吹过来像一条蛇在我的身上爬来爬去,我焦急的回复他:
“请进!”
我当然不是被蛊惑而轻易缴械,只是想抹点油快点让那条蛇赶快滑走罢了。
西里斯轻轻扭动门把手,先探进来一摸沙青色的衣角,随后整个瘦高的身躯就宛若孔雀鱼般游了进来。
“抱歉打扰你,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点点头,下意识的摸了摸左手食指的戒指:
“怎么会想先来找我呢?”
“你很是个聪明的人,应该能看出我们家的特殊情况,我比较……被轻视。”
“我们几乎一样。”
我朝着他抿唇提了提唇角。
十五岁的西里斯持着粲然且冷峻的脸坐在佛提尤椅上独绽自己:
“小桵在被找回来前受了不少苦吧。”
我平淡的将当初绘子的话复述给他:
“我的母亲是日本的女诗人,年轻时偷渡去过英国,回来时腹部已经隆起了。是在逃生乘的一艘船上生下的我。儿时我很好奇缺席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但对于父亲,母亲闭口不言。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她自愿的。每当想要说出点什么,嘴巴就好像被缝上,只字不能言。直到我七岁时的某次暴雨,屋子突然停电了,我被吓了一跳,周身围着我滋滋生出了电网,直逼转身找蜡烛的母亲。我太害怕了!可我根本无法救她,最后,最后房子着了火,母亲也被烧死了。是隔壁的阿婆救的我。”
西里斯怜恤的轻握我的左手:
“虽然这个家里也没什么亲情,但你可以无条件信任我,起码我对你不会有任何的偏见,发生的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瞧着他这副殉美的模样,我心底的窃笑化作一团拥挤、细小的水泡,不断的向上扩大,发出蜗牛壳被踩碎的清脆声。
“西里斯你是我来到英国第一个对我示好的人,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趁着他愣神的那几秒,我瞬间回握住他的手继续说:
“我猜你应该有很多的朋友吧,等你到开学的时候会不会把我忘了?”
西里斯下意识的想松开我的手,但我却紧紧的粘着他,到头来也只是来回的摆动了几下,发出静电摩擦的沙沙声。他的吞咽了数回,像在口腔里挑沙丁鱼刺似的:
“不会的,我们可是家人啊。”
我眨眨眼,略过他的话自顾的念叨起来:
“伦敦的冬天真是漫长啊。”
语毕,松开了握住西里斯的手,徒留他孤零零的悬在空中。
“和京都的冬天很不一样吧。”他说。
“都是一样的漫长。不同的是雪一落下,红夫人就要求侍从把名姝馆的雪打落、扫清,就像把白色撕裂开来,在世界里显得愈发的黑,突兀的亘在那里。我还是更喜欢夏天。”
“两年前夏天小桵还没被认回吧,”
顺着西里斯的话,回想到过去的断简残篇发现回忆突然变得遥远了,尽管将碎片归聚起来,也只有些不自主的特征:
“那年夏天,我和绘……我和我在高中部的同学坐电车到镜滨附近的公园,买了一台宝丽来,满怀感动的捕捉海上的物像,像从焦褐的生活中掬出一捧清水。等回到京都冲洗照片的时候,才发现半数以上,都是我托住相机的左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当回过神后发现西里斯还在安静的注视着我。赤裸裸的盯着我的唇,那张能用来说谎、呐喊的口器。
而真相是什么呢?
是两年前的相濡以沫的雨夜,我与绘子躺在一间房中。
“小桵……”
我抬起头与绘子互看,交换黑洞洞的瞳孔。
“小桵不是红夫人亲生的孩子吧。”
我点点头,将身子伸进绘子的怀里磨蹭。
她继续说:
“你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之前的事情呢?”
“万一你的父母有仇要报呢?传说……因果报应能传给未出生的孩子。”
她没有留给我回复的时间,只是自顾的说了起来:
“我的的母亲是日本的女诗人,年轻的时候偷渡去过英国,回来时肚子都大了,在一艘船上生下的我。小的时候我很好奇缺席的父亲,但对于父亲,母亲闭口不言。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她自愿的。只是每当想要说出点什么,嘴巴就好像被缝上,只字不能言。一直到我七岁的某一次的暴雨,屋子突然停电了,我被吓了一跳,周身围着我滋滋生出了电网,直逼转身找蜡烛的母亲。小桵,我好害怕啊,可是我根本无法救她,最后房子着了火,母亲也被电死了。是隔壁的阿婆救了我。”
简短的一些字句组合在一起,自然流露出静默的痛苦,如柔韧的布,里面的软度使我心痛,嘴唇一张一合间竟是她凄惨的前半生。
“绘子,你要报复的是自己吗?”
她面无表情的摇摇头,神秘的轻语:
“我们都对对方撒了谎不是吗?”
小桵,不要恨我。”
隔着窗帘也渗进来的碎光洒在绘子洁白的腿上宛若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一晃一晃的暴露出肌肉的断层,我小心翼翼的来回摩挲,势要把它缝合:
“红夫人她……对我很好。我喜欢绘子,她也会对绘子好的。”
“可怜的小桵,渡边红叶她先成为的伎人再成为的母亲啊,更何况你不是她亲生的不是吗?
艺伎十五岁的要出道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留你到十七岁吗?”
我嘬嚅着嘴,仿佛被剥了一层皮:
“红夫人说要把我卖出个好价钱,所以我一直不曾接客,只是装扮整齐在台上弹弹钢琴,作出一副娇羞又放荡的模样,那些客人就爱看东方女人逆来顺受。”
我拉过被褥将头蒙住,口腔里慢慢上升起一阵阵苦涩,像是墙外的青苔爬上了我的唇舌。绘子毫不留情的掀开,逼迫我直视她:
“渡边桵!还是叫你上野裕子?你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吗?洋人潇洒一夜的遗孤、亲生母亲丢下你去法国过好日子去了,我们都是贱人□□的孩子!”
绘子对着我的脖子又亲又咬,哽着哭腔极端的发泄:
“我们才是同病相怜,又为形式所迫,流着相同脏血,嚼着腐烂的肉活下来的双姝啊……”
我紧紧抱着绘子颤动的身体,从胸腔听着她不断的谩骂,不知过了多久,我竟不知羞耻的睡了过去,还格外的熟,直到名姝馆传来第一声尖叫。
“红!红夫人!”
怎么了?我的心里一阵的后怕,仓促的穿好衣服赤着脚跑了出去。
院子里的香樟树开花了,蓊郁的的花香在血腥味里更加甜蜜,藏在阴翳处的蛇从洞中悄无声息的爬出来伏在红夫人的断肢上。
血,
还是血。
我翕动着鼻翼,顾不得脚下的黏稠,嗅着独属于渡边红叶的血气。
“妈……妈妈。”
我捡起那只断手,抚摸着自己的左脸声泪俱下。视线朦胧间我看到四周人群众口铄金时面上的神色:
惊慌、恐惧、窃喜、冷漠还有满足。
绘子啊,绘子,这就是你说的因果吗?
红夫人死后,名姝馆被分为了两大阵营,一方等着我成年来接替妈妈,另一方是支持花魁春子。
虽然两方争执不休,但三个月后,绘子的出道却很成功。一位西装革履的英国绅士以全场最高价买走了她的初夜。此后三天的每一个晚上 绘子都跟着那位先生。
名姝馆内的春宵依旧,我不再有资格去前厅迎宾,那双白色蕾丝手套也早就套在春子的幕僚手上。我不得不的去私院后偷懒。
宗次郎从盛开艳丽的诡异的香樟树后走出来,板着脸坐到我的旁边:
“红夫人的死……我觉得并不是玉菊屋或者置屋干的。你是红夫人的孩子,如果不告诉你,我的良心会一直被折磨。”
我的眼睛像被脱落的睫毛刺了一下,慌忙的低下头:
“是吗……那你觉得是谁?春子?路子?”
宗次郎不解的钳住我的双臂,他暗色的皮肤化作褐色的枝蔓,上面尖锐的刺唰唰将我的皮肉刈剪:
“是绘子!是你最爱的绘子!
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呢?红夫人……红夫人是你的妈妈啊!绘子是个骗子!她妈妈根本不是诗人,也没去过英国。早年绘子的妈妈被红夫人逼良为猖,是一位洋大人将绘子妈妈救了下来。”
“够了!”
我麻木的站起身,心里有种卑微的声音腼腆地向神明诉说一个迷惘的问题:为什么我不愿面对绘子极富伪装的□□呢?妄想以信赖对抗背叛,连妈妈的死亡都无动于衷。
是绘子给的诅咒吗?